每位來到韓國旅遊的朋友,大概都會在下飛機後兌換一些韓幣,好在旅途中使用。而在這些紙鈔中,面額最大的五萬韓元與五千韓元,想必大家都不會陌生。那你可曾好奇過這些紙幣上刻畫的人物是誰?背景裡的建築又在哪裡?為什麼他們會被選擇登上韓國的貨幣?他們在韓國歷史上究竟有著怎樣的地位與貢獻?

這次來到江原道江陵的烏竹軒(오죽헌),我彷彿與這兩位身影不只在紙鈔上相遇,更在歷史與文化的脈絡中與他們對話—申師任堂(신사임당,1504–1551)與栗谷李珥(율곡 이이,1536–1584),一位是朝鮮時代的賢母與藝術家,一位是韓國儒學思想的巨擘。隨著腳步穿梭於庭院與展館,一幅屬於朝鮮王朝的文化藝術畫卷,靜靜展開在我眼前。

在踏入烏竹軒院子之前,我的目光被門口一座石龜背負的碑石吸引。碑上刻著「율곡선생유적정화기념비」,但四周並無任何中文或英文說明,讓我當下其實無法理解其中含義。事後查找才得知,這塊碑是為了紀念對烏竹軒進行整修與保護而設立的,意思是「栗谷先生遺跡整頓紀念碑」。
這種不加翻譯、僅以韓文刻字的紀念碑,某種程度上也象徵著這裡本就是一個為本國文化而存在的精神場域,不是單純為觀光客設計的景點。對我來說,它既是一塊歷史的提醒,也成了我這趟文化探索旅程的起點。
更引人注目的,是這塊碑的結構與造型。這是典型的龜趺碑(귀부비),在東亞文化中,烏龜象徵長壽、穩重與永恆。因此,讓碑文「坐」在烏龜背上,寓意這段歷史與紀念能夠長久流傳、不被遺忘。
一座完整的龜趺碑通常由三部分構成:
- 龜趺(귀부):烏龜底座,象徵穩固與承載歷史的重量;
- 碑身(비신):豎立的石碑,刻錄紀念的文字;
- 螭首(이수):也就是碑頂雕刻,常見為龍形或雲紋,象徵祥瑞與天命。
抬頭望向這塊碑的最頂端,我注意到兩條龍盤繞於上,龍爪一同捧著一顆龍珠。這並不是單純的裝飾,而是朝鮮碑刻中極具代表性的「螭首」設計。
在東亞象徵體系中,雙龍代表守護與祥瑞,龍珠(여의주,如意珠)則象徵智慧、真理、天命或理想的實現—傳統認為,只有真正的龍才能掌握這顆珠。雙龍共捧龍珠的畫面,彷彿正在傳遞這樣一層意涵:李珥所代表的儒學精神與思想,是值得兩股力量共同守護、傳承下去的文化之珠。
雖然這座碑上沒有任何外語說明,但從石材的肌理、雕刻的細節到構圖的象徵,都靜靜傳遞著一種信息:歷史與精神遺產,不需要大聲說話,只等待你低頭、抬頭、停下腳步去理解。

我踱步來到烏竹軒的正門前,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道從低處拾級而上的石頭台階,大約有三到四公尺的高度落差,需要一步步走上去。就在台階一旁,我注意到一塊低矮的小石碑,上面刻著「寶物 第一六五號」。看到這樣的標記,我立刻意識到這座建築絕非尋常,它所承載的歷史與文化價值,早已被國家認定與保護。

拾級而上、穿過大門,映入眼簾的第一座建築並不是我原本以為的烏竹軒主屋,而是一座靜謐莊嚴的祠堂-文成祠(문성사)。這裡供奉的是栗谷李珥(율곡 이이)的「影帧」,也就是用於祭祀的肖像畫像。
文成祠的前身原為「御製閣」,直到1975年烏竹軒整修工程時,才將其遷移至現今西側,並重新修建為文成祠,用以更莊重地祭祀李珥。
「文成」是1624年,朝鮮仁祖大王親賜給李珥的諡號,意涵為:「道德高尚、博學多識,為百姓過上安穩生活樹立了政務之本」。這座建築不僅是為紀念一位思想家而存在,更是一種延續朝鮮儒學理想與治世精神的象徵。
站在文成祠前,我的視線逐漸轉向左側,一片極具特色的烏竹林映入眼簾。與一般竹林翠綠清亮的形象不同,這裡的竹子節節分明,通體呈現深黑至黑褐色,枝幹挺拔而沉穩,靜靜矗立在庭院一隅。

這正是「烏竹軒(오죽헌)」名稱的由來因院落中栽有這種特殊的黑竹(烏竹)而得名。我一邊細看這些竹子的質感與節理,一邊忍不住思考:當時的主人,為何選擇種下這種色澤黯然的竹子?是單純的美學偏好,還是另有所寓?
烏竹在東亞文化中,常被視為高潔、堅貞之象徵,是否也暗示著這個空間曾經居住過的那位文人李珥他所追求的氣節與精神?

烏竹軒的主建築就坐落在這片烏竹林旁,由三個房間組成。最右側的房間名為「夢龍室(몽룡실)」,據說正是栗谷李珥誕生之處。整棟建築為朝鮮王朝初期所建,是現存韓國木造住宅中歷史最悠久者之一。也正因其建築風格的獨特性與歷史價值,烏竹軒於1963年被指定為韓國國寶級文化財—寶物第165號。
這座古老的房屋,如今仍靜靜地矗立在這片帶著濃濃書卷氣息的庭院中,與那片烏竹相互輝映,不言而喻地述說著朝鮮時代文人精神的風骨。
從烏竹軒與烏竹林之間穿過,我走入了建築群的另一端——這裡有兩座相對低調卻極富文化意義的建築:舍廊房(사랑방)與御製閣(어제각)。

舍廊房在傳統韓屋中,是男性主人的居住與接待空間,也常是書房、研讀經書或接待賓客的場域。這個空間通常位於主屋之外,呈現出一種「內外分離、男女有別」的儒家空間秩序。

在烏竹軒中,舍廊房與其他結構保持著適度距離,散發出一種沉靜書卷氣息,彷彿仍可想見當年李珥讀書習文的身影。
再往前走,就是御製閣(어제각),這座建築專為保存李珥(栗谷)重要文物而建,其中包括他年少時所用的一塊墨石,以及他親手撰寫的名著《擊蒙要訣》(Gyeokmongyogyeol)。

據史料記載,1788年(正祖12年),朝鮮朝鮮第22代國王聽聞烏竹軒尚保存著李珥幼時所用的墨石與他親筆書寫的《擊蒙要訣》手稿,特地下令將這些物品送至宮中。
正祖親自閱覽後,深感李珥學識與精神之偉大,便在墨石背面題寫了一段讚文,又在書上加上御題書名,並命人將這些文物送回江陵。為了永久保存這批具有歷史與文化價值的遺物,當時江原道觀察使金載贊(김재찬)奉命在烏竹軒興建了這座御製閣。
走到這裡,我忽然浮現一個感想:朝鮮時代之所以能孕育出如此燦爛的儒學文化,不僅在於有李珥這樣的思想家,也在於當時的國王特別是正祖大王本人對文化與學問的重視。
今日的御製閣外觀素雅,內部氣氛莊重,既是文物的保管空間,也象徵著李珥在朝鮮儒學傳統中所佔據的崇高地位。
結束烏竹軒與御製閣的參觀之後,我來到園區內的栗谷李珥紀念館。這裡收藏了不少朝鮮王朝時期的儒生遺物與文獻,也展示了栗谷李珥思想的傳承軌跡。
然而,真正令我感到震撼的,卻是牆上一左一右懸掛的兩份古老結業證書出人意料地來自清朝康熙與雍正年間。這兩份證書的內容,不僅記錄了朝鮮文人在當時獲得官方認可的事蹟,更清楚展現出17至18世紀中朝之間的文化交流密度。

當我站在這兩份歷經歲月的文書面前,心中浮現的不是距離感,反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文化連結感。

尤其是當我凝視著那來自清宮廷體系的書法筆跡遒勁有力、筆畫沉穩,每一筆彷彿都蘊藏著來自皇權、學統與書法修養的三重力量。這樣的書寫,不僅僅是對朝鮮文人的肯定,也是一種來自宗主國體系的文化標準輸出。
朝鮮儒者將這樣的認可視為莫大榮耀,也進一步展現了當時朝鮮王朝對中華文化體系的高度仰望與深層吸納。
站在這兩份清代證書前的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朝鮮時代的文化為什麼能有深度?一部分,是因為它勇於承接、也努力轉化來自更大文明體系的精神遺產。
下面就是部分在館內展示的一些朝鮮時期文人的作品。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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